「我超喜歡莎士比亞,他確是個偉大的人生思想家。」鄧慧蘭教授是為人熟悉的手語語言學家,雖然身為健聽人,但是過去廿多年來,不斷推動手語語言學、聾人教育、幫聾人鋪建上大學的橋樑。這份對弱勢長期的關懷,多少跟她自小飽讀文學有關。
「人生有好多時候,要make a choice不是那麼簡單。」
她說的既是著名莎劇《哈姆雷特》主角的掙扎,亦道出了許多聾人和他們父母的困惑,到底選不選擇用手語來溝通?That is the question.
鄧慧蘭(Gladys)是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及現代語言系教授,亦是中大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總監。如果你Google「手語」、「學者」,輕易會找到許多Gladys的研究成果和報道,包括推出《香港手語詞典》、手語應用程式……她在2016年更與團隊申請中大可持續知識轉移項目基金(S-KPF),成立社企「語橋社會資源有限公司」(語橋社資),由山城走入旺角,透過親子課堂、聾人教育和手語傳譯等服務,推廣手語雙語教育及共融文化。
深耕同一範疇廿多年,是否跟個人或身邊人經歷有關?誰不知,純粹是偶然。
鄧慧蘭教授和部分中大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同事,中心部分研究成果現已投放在新成立的語橋社資,希望令更多社會人士受惠。(圖:SoCUBE)
文青變語言學家
「讀完博士回來,本來立志做 (英語)老師培訓。」在筲箕灣長大的Gladys透露,自小很喜歡語言,求學時期的70、80年代經常泡圖書館、去電影中心看戲,是個不折不扣的「文青」。名校出身的她英文了得,也愛讀瓊瑤、嚴沁、三毛作品,自問雙語能力不俗,於是選讀港大翻譯系,並獲取錄。豈料讀了一年便發現「中伏」。
「我以為我中文不俗,中學有修讀文學,但入到港大,卻被一本書擊倒。書名仍然記憶猶新。」她說,其中一科要學怎樣探究及欣賞一些中國文學翻譯,「我最記得這四個字《毛詩注疏》。」這本沒有標點的詩經訓詁傳成為她大學一年班的噩夢。「加完標點都看不懂。」她苦笑。
她第二年轉往英文系。學科設計一方面讓她繼續學習鍾愛的英國文學,另一方面開始接觸語言學,嘗試用科學方法去分析語言結構。她形容,這種人性和科學兼備的訓練對她畢生受用。
Gladys在訪問中提及兩本十分喜愛的書籍,左邊是Shakespeare 的名劇Hamlet;右邊是英國詩人T. S. Eliot的詩作The Waste Land。(圖:Amazon.com)
大學畢業後,她成為中學英文老師,教了三年。自言不怕蝕底,經常為學生補課的她始終想不通,為何有部分學生總是教不懂?到底學生在學習英語的過程出現了甚麼問題?她最後決定去英國繼續讀書,尋找答案。
「我好慶幸出了去讀書,知道了學語言是甚麼東西。」
80年代中期,她前往英國愛丁堡大學攻讀應用語言學,研究第二語言習得 (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),論文就是探討香港學生如何學英語。
在Gladys口中,語言學不單止是一門科學,更是一種「處事思維」。
她反思道:「以前學生英語出問題,作為老師的自己便會抱怨是學生有學習問題。可是,語言學看重分析,這種訓練讓我意識到,要從語言學的角度去了解為甚麼學生會出現這些語誤,從而找出問題的根源。」她直言,沒有語言學的訓練,她可能還是那個遇上學生屢教不懂,她會激氣大罵的Miss Tang。
語言學的訓練,亦讓Gladys發現,為何大部分聾人語文能力那麼弱。對他們來說,進入大學的門檻極高,最後只能從事低技術職業。這不是因為他們愚蠢或力有不逮,而是他們很多從小就被剝奪可以通過手語接受教育的權利。
「我以前以為手語只是一些手勢。」
Gladys與手語、聾人社群結緣始於中大。90年代初,從英國回港加入中大英文系,她繼續外語習得的研究。此時認識了來自美國的音系學家伍德華教授(Prof James Woodward)。「有一回聊天,他問我覺得手語有沒有音系?」當下她的答案是否定的,心想手語都沒聲音,怎會有音系 ?「我以前以為手語只是一些手勢。」
她將這條問題記在心裡,此後不時為伍教授做義工,落聾人社區,幫忙記錄香港手語資料。後來多了認識,再加上翻閱文獻,才開始發現手語其實也是一種有完整語法系統的語言。「原來手語真是有音系的。」
學術上有新啟蒙,落區多了接觸聾人,亦開始讓她反思聾人的「命運」問題,「為何他們用手語溝通得那麼好,但普遍教育程度不高?」為這群無聲之士爭取平等教育權利,後來成為她埋首研究的使命。
除了倡議手語雙語教育,推廣聾人文化都是語橋的使命之一。團隊來年將會設計一些體驗活動,讓健聽人士了解視野豐富的聾人世界。(圖:語橋社資Facebook專頁)
開展「第二個博士」
90年代中,最終讓Gladys放下自已以英語為本的的語言學研究,轉投手語研究,是因為伍教授離開中大,前往泰國協助籌辦一所殘疾人士大學。
「他臨走前將10箱香港手語紀錄材料交給我。」伍教授臨離港「托孤」,她思考幾天,最後覺得既然手語都是語言,以前學的語言學理論是可以運用上的,決定全身投入,並開始認真學這門語言,細讀文獻,展開學術研究的新方向。「我覺得自己好像再讀第二個博士學位,都好辛苦㗎。」她笑言。
Gladys現在會打基本手語,如何「習得」?她透露,雖然一開始有找方法學習手語,但效果不彰,反而後來她聘用了第一個聾人研究員,幫她做研究工作,兩人毗鄰而坐,相處足足四年,這下才令她手語進步神速。
「他叫朱君毅,當時只有19歲,生於聾人家庭,所以他的手語真是我們語言學所講的母語,從語法研究而言,是正嘢。因為在聾人群體中,只有大約5%父母也是聾的,他們是真正的(手語)Native Signers。」說起這名中心第一號員工,她如獲至寶。
左二是2003年創立中大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後首位聾人員工朱君毅。Gladys笑言自己的手語是師承對方而來。十多年來,朱不斷進修,希望日後可以正式成為中大手語老師。(圖:CUHK)
助聾人創造不一樣人生
Gladys和團隊的工作改變了不少聾人的生命。朱君毅是其一,他當年只是個基層工人。Gladys當年的學生、今天成為同事的施婉萍副教授在街頭發現朱君毅和姊姊打手語,細探他們的聾人背景之後介紹給Gladys。朱之後獲聘為「模特兒」,拍攝做手語的相片。所以在不少Gladys撰寫的文獻,都會見到高大俊朗的朱君毅「硬照」。
原本只是打份工,但在Gladys的「推波助瀾」下,在十多年間朱君毅修畢高級文憑,再考入中大語言學系,去年取得學位。現在歲數差不多步入四字頭,還繼續在中大攻讀語言學碩士,「他希望之後可以在中大教學生手語。」Gladys說,朱當年缺乏自信,有時對着健聽的她不夠自我肯定,「我要對他說,我雖是語言學家,但是你的手語語感才是我的『波士』。」
朱君毅的同事、同樣生於聾人家庭的余煒琳(Brenda),30歲出頭的她已經在中大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教了10年手語。她為了提升教學水平,2018年決定重返校園,半工讀香港教育大學的教育學士課程。在團隊多年的研究和爭取下,中大和教大開始接收聾人學生,還提供手語傳譯。Gladys對這兩所大學大加讚賞,希望日後有更多學校仿效。
⯆Brenda(左)現時一邊在中大工作,一邊在教大讀學士課程。她去年跟朋友拍片用手語介紹港鐵站名,片段在社交平台廣傳。(Brenda Yu & 糖糖 Facebook)
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plugins/video.php?href=https%3A%2F%2Fwww.facebook.com%2Fbrendayu1219%2Fvideos%2F10156211075289892%2F&show_text=0&width=560
手語遭貶百年終獲平反
Gladys深信教育可以改變命運,但以往手語教育不被重視,聾人佩戴助聽器和學習讀唇,結果困難重重,更遑論上大學、改變命運的可能,「現在還有人說聾人中學畢業應該學一門技能如修甲,其實他們可以學更多。」
國際上,手語的地位一度被壓抑百多年,直至2010 年才獲「平反」。1880年米蘭國際聾教育會議建議取消以手語進行聾人教育,這麼多年來,聾人被剝奪通過手語接受教育,以及聾人成為教師的權利。到了2010年,國際聾教育會議才為他們對手語的誤解向全球聾人社群公開道歉。
手語的價值終獲肯定,過去數十年豐富的語言學研究功不可沒。Gladys和團隊早在2003年提倡手語和口語雙語教學模式。手語屬於視覺和多肢體運作的語言,口語則是靠聽覺運作的;雖然它們語法不一樣,但研究證明是可以同時學習的。
正因手語有其獨特之處,最近研究更發現學習手語對大腦一些部位帶來刺激 ,即使其他有特殊需要或健聽孩子也有益處,難怪越來越多家長帶同幼兒參加語橋社資的雙語班。連同五所手語雙語托兒所,已經有700多個健聽幼兒透過語橋學習手語。
語橋不時研發新服務及產品,提升手語教學的趣味。(圖:語橋社資Facebook專頁)
「就咁一世?是否沒有辦法?」
與Gladys同行的不單止是一班聾人同事,以及一眾健聽學生,還有曾在教育局工作20年、負責主流學校聾人教育支援、看着不少聾人成長的姚勤敏(Chris)。他在2007年辭職,加入Gladys聾健共融教育團隊,現在亦是語橋社資的董事。
為何辭官歸山城?他坦言,當年覺得灰心,「明明已經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事,安排好了座位、調整了教學設計、學生戴了助聽器、後來人工耳蝸也安裝了…這些技術支援做足,但仍然有許多(聾人)小朋友面對嚴重的溝通障礙,發展不到語文,就咁一世?是否沒有辦法?」他提到以口語為主的融合教育的弊病。
他不斷進修,心理學、教育、聽力學、輔導…都解答不到內心這個疑問,直至發現手語語言學。「雖然有些聾童說話不行,但透過手語也可以發展中英語文、認知和社交,人生就可以有不同出路。這幾年終於見到成果。」他甚感安慰。
在團隊的積極爭取下,現在已有幼稚園至中學提供手語雙語教學,每年支援超過100位聾童,還有與他們一同成長的千多名健聽學生,給他們一個快樂共融的學習環境。
姚勤敏曾於教育局聽覺服務組工作廿年,十多年前轉投中大,負責策劃手語雙語共融教育計劃。他手上照片是2007年第一屆雙語幼稚園生畢業,別具意義。(圖:SoCUBE)
訪問來到尾聲,有宗教信仰、不時將感恩之情溢於言表的Gladys,為自己學術生涯作小結:「我問返我這一生,我好慶幸自己讀到語言學,否則唔會明白作為一個老師,要好人性化;作為一個研究人員,見到政府或者社會忽略聾人的需要,以及對手語的不公平對待,怎樣可以利用研究改變一些制度,令有需要的人獲益,改變他們的生命和生活。」
語橋社資 | 小百科
創立年份:2016
創辦成員:鄧慧蘭教授、姚勤敏先生
團隊:聾人及健聽手語雙語導師、手語傳譯員、言語治療師、特殊教育教師、行政及項目發展人員
目的:以語言學研究和前線服務經驗為基礎,建立可持續的社會服務及社會企業項目,在溝通、教育和社會共融等層面推廣「手語雙語」,建立無溝通障礙的多元社會。
服務:
1. 「雙語樂」早期手語雙語發展計劃
2. 早期個別手語支援服務
3. 手語雙語共融教育計劃
4. 專業手語學習活動及課程
5. 手語及聾人意識工作坊及活動
6. 手語傳譯及溝通支援服務
7. 言語治療及復康服務
產品:「雙語學」手語雙語詞彙學習套
聯絡:info@slco.org.hk | 網頁:www.slco.org.hk
Deaf Gain|學人關鍵字
(圖:SoCUBE)
不認識,就會產生誤解。你以為用「聽障人士」稱呼聾人代表尊重?在中大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三月初舉辦的聾意識講座,講者卻說「不了」,「聾人」正是最好的稱呼,因為代表你對其身份認同、手語和獨有文化的接納。
有學者甚至提出,聾不是「失聰」、障礙或損失,而是聽覺以外,「獲得」另一種感官和認知能力。例如他們一般比健聽人視野較廣闊,對人臉、表情、顏色、光線等也較敏感,發展出獨特的聾人藝術。別忘記,世界本來就是豐富多元的!
文:Kary Wong@ORKTS
英譯:Cathy Wong@ORKTS